记忆屏幕上第一次出现清晰的图像是三岁那年,我和妹妹玩沙战,妹妹毫不客气地将一把细沙扬进我的眼睛,在无法伸张正义之际我张开大嘴,号啕出所有的委屈。谁知父亲不仅不主持公道,反而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只手捏住我细瘦的胳膊,另一只手在我的屁股上印出“五朵金花”,他大声说道:“男儿不许哭!”
从此,“男儿不许哭”便驻留在我幼小的心田。面对父亲那严肃冷漠的面孔,多少苦涩和艰辛因此埋没心底。许是压抑久了,眼眶像一口硕大的锅,兜住了所有眼泪,也兜住了所有委屈和痛苦。
日子过得并不如意——还是背书包的年龄,无可奈何的父亲将我从学堂里牵出来,径直走向那片养育了祖祖辈辈的尚不丰腴的田地里。手中刚刚用顺溜的钢笔换成了高我一倍的铁锹,我和乡亲们像一张定型的弓,日夜耕耘着。祖辈们对那片土地寄予了太多希望,而那片贫瘠的土地始终没有满足人们的期待,我有些沮丧和惆怅,毕竟认定自己是干大事的人,怎能委身于此?
所以,我决定去打工。在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城市里,我推着破自行车收废酒瓶;在一个个阴晦狼狈的日子里,我像煤球一样滚动着捡垃圾山中的木炭。经历了冷眼与嘲讽,我总想去宣泄,可我没有忘记三岁时父亲的那一巴掌,没有忘记“男儿不许哭”的教诲。
我不知道人在长期不使用一种功能后,是否会使这种功能逐步萎缩以至丧失,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,父亲的一句话使我失去了流泪的本能。
十六岁那年,裹着一身肥大的军装,火车将萝卜头大小的我拉到离家千里之遥的他乡。一夜之间,我从稚嫩少年变成了保家卫国的军人,尽管有艰苦生活的积累,我还是难以承受纷至沓来的新情况、新困惑,流泪的欲念再次生发。想家、想父母兄弟、想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……在冰天雪地里摸爬滚打,在百米障碍台上跨越人生,整整三载军营生活,让我体会到离家的滋味,也逐渐适应了这个特殊的职业。有时心中怆然,好想找个人倾诉,但难以寻觅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对象,久抑的感情汹涌而来,势不可挡……末了,我才发现自己并未流下一滴眼泪。
一晃成了老兵,看着新兵对在军营里过的第一个春节愀然而悲,泪水滚落在父母的照片上,我的内心不免震颤。美食难咽一口,美酒不品一滴,和新兵拥抱时,我真想和他们痛哭一场,但嘴里挤出的却是父亲的那句话:“男儿不许哭!”
一次,部队执行特殊任务,我自告奋勇去随行采访。在千里沙漠里,在茫茫戈壁滩上,我踽踽独行;遇到了凶猛无比的狼群,碰见了群兽围攻的险境,经受了高原毒日的炙烤与北国风雪的埋葬……于是有人传说,我死了。沉默的父亲终于有了异样的情愫,千里迢迢来寻儿。当不再年轻的父亲与九死一生的儿子重逢在阳光下,父亲竟不能抑制自己的感情,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,他望着个头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儿子,读着儿子脸上刻下的风霜和悲凄,郑重地说:“儿子,哭一回吧。”